1970年12月26日,中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。
当“蓝色巨鲸”奔向大海之际,在场的人无不热血沸腾,他更是喜极而泣。
隐姓埋名,荒岛求索,深海求证,他和他的同事们让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,辽阔海疆从此有了护卫国土的“水下移动长城”。
青丝变为白发,依旧铁马冰河。
如今,第一艘核潜艇已经退役,但年逾九旬的他仍在“服役”。
他就是黄旭华——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、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中国船舶重工集团公司第719研究所名誉所长。
走进他的办公室,最引人注目的,是两个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弹道导弹核潜艇模型,一个深蓝、一个金黄,仿佛在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,又仿佛隐藏着他那激荡人生里的重重谜团:
是什么让他守口如瓶30年,父亲临终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?为什么“一万年也要搞出来”的核潜艇,不到十年就搞了出来?是什么让一个花甲老人以身试潜,成为世界第一个极限深潜的总设计师?又是什么魔力让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依然痴迷核潜艇?
辗转求学:颠沛流离立救国之志
初次见面,硬朗的身板、敏捷的思维和良好的记忆,一点也看不出眼前这位老人已经九十高龄。黄旭华中气十足而带点潮汕口音的普通话,把我们带回到80年前烽火连天的岁月。
1937年冬,广东省海丰县田墘镇的乡村舞台上,一个流亡的小姑娘正唱着日本侵略军的罪行,台下观众群情激奋。
这是抗日宣传剧《不堪回首望平津》,台上的小姑娘正是男扮女装的黄旭华,那年他13岁。“那时我就想,长大了,一定得为国家做一点事情。”
战火纷飞,山河飘零。
连天的战火已经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。黄旭华的中学时代不得不辗转广东揭西、梅县和桂林、重庆等地求学。
父母是医生的黄旭华,儿时的志向是从医,治病救人。然而,一路坎坷的求学经历,让他决定弃医从工。
“想轰炸就轰炸,因为我们国家太弱了!”黄旭华说,我不想学医了,我要学航空、学造船,我要科学救国!
1945年9月,海边出生的黄旭华,考入国立交通大学(今上海交通大学)造船系,开始了学术成长的起步。同时,加入校学生进步社团“山茶社”,进行了革命思想的启蒙。
1949年春的一天,大学四年级的黄旭华成为一名中共预备党员。
“有人跟我开玩笑:你研制核潜艇以后,就是‘不可告人’的人生了!我说:是的,我很适应,因为上大学时,我就开始‘不可告人’的地下党人生了。”黄旭华说。
1950年4月,黄旭华入党转正。汇报思想时,他用这样的一段话表明心志:
如果革命需要我一次把血流光,我可以一次流光自己的血;如果革命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把血流光,我就一滴一滴地流光。
誓言无声。入党转正时的话语,成为其一生信守的诺言。
1958年,一个电话改变了黄旭华的一生。
“电话里只说去北京出差,其他什么也没说。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了。”黄旭华说,他从上海到了北京才知道,国家要搞核潜艇。
这是黄旭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。从此,他的一生与核潜艇结缘。
在此4年前,美国建造的世界第一艘核潜艇首次试航。一年前,苏联第一艘核潜艇下水。核潜艇刚一问世,即被视为捍卫国家核心利益的“杀手锏”。
时不我待。1958年6月27日,聂荣臻元帅向中共中央呈送《关于开展研制导弹原子潜艇的报告》,得到毛泽东主席批准。
这份绝密报告,拉开了中国研制核潜艇的序幕。
然而,当时的中国要造核潜艇,谈何容易!
1959年秋,赫鲁晓夫访华。中国领导人希望苏联帮助中国发展核潜艇,但赫鲁晓夫认为,核潜艇技术复杂,中国搞不了。
对此,毛泽东誓言:“核潜艇,一万年也要搞出来!”
“主席这句话,体现了中国人自己造核潜艇的决心。”黄旭华说,这种激励难以言表。
然而,当时连核潜艇长什么样儿也不知道。“没办法,只能‘骑驴找马’,搜罗核潜艇相关信息,拼凑出核潜艇的轮廓。”
黄旭华说,他们只得带着“三面镜子”找有用信息:用“放大镜”搜索相关资料,用“显微镜”审视相关内容,用“照妖镜”分辨真假虚实。
就这样,中国核潜艇事业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起步,在一波三折中发展。
1962年底,核潜艇研制工程因故“下马”。不过,黄旭华并未离开,继续核潜艇研究。
1964年10月,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。原子弹上天,带来核潜艇下海的希望。5个月后,核潜艇研制工作全面启动。
核潜艇总体研究设计所在葫芦岛成立,黄旭华开始了“荒岛求索”的人生。
与黄旭华共事多年的施祖培说,没有现成的图纸和模型,就一边设计、一边施工,晚上准备两个馒头,加班加点地干。当时有个土口号,叫“头拱地、脚朝天,也要把核潜艇搞出来”。
那是个特殊的年代。文革时期政治运动不断,白天养猪、修猪圈、接受批判,晚上黄旭华和同事们潜心于核潜艇事业。
时任核潜艇总体性能设计师陈源说,荒岛维艰,但大家劲头不减。所有人心里都装着使命,尽快研制出中国的核潜艇。
没有计算机计算核心数据,就用算盘和计算尺。为了控制核潜艇的总重和稳性,就用磅秤来称。
黄旭华和同事们用最“土”的办法解决了尖端的技术问题,同时用创新的思维解决关键问题。
核潜艇的形状是采用常规线型还是水滴线型,一度困扰着黄旭华和他的同事们。美国发展核潜艇分三步走,先是采用适合水面航行为主的常规线型,同时建造一艘常规动力水滴线型潜艇,摸索水滴型体的流体性能,在此基础上研制出先进的水滴型核潜艇。
依据大量试验和科学论证,黄旭华提出,“三步并作一步走”,研制中国的水滴型核潜艇。
“一个侦察兵已把最佳路线侦察出来,再去就没必要重走他侦察时的路线了。”黄旭华说。
参与核潜艇研制工作的核动力专家张德峰说,当时,核潜艇工程“三驾马车”——堆(艇用核反应堆)、艇(核潜艇总体)、弹(潜射弹道导弹),相互合作、互相配合,去攻克一个个难关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
黄旭华和同事们先后突破了核潜艇中最为关键和重大的核动力装置、水滴线型艇体、艇体结构、人工大气环境、水下通讯、惯性导航系统、发射装置7项技术,也就是“七朵金花”。
1970年12月26日,中国第一艘攻击型核潜艇顺利下水。
1974年8月1日,中国第一艘核潜艇被命名为“长征一号”,正式列入海军战斗序列。
这是世界核潜艇史上罕见的速度:上马三年后开工,开工两年后下水,下水四年后正式入列。
1981年4月,我国第一艘弹道导弹核潜艇成功下水。两年四个月后,交付海军训练使用,加入海军战斗序列。
中国成为继美、苏、英、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。
深海,潜伏着中国核潜艇,也深藏着“核潜艇人”的功与名。
“为了工作上的保密,我整整30年没有回家。离家研制核潜艇时,我刚三十出头,等回家见到亲人时,已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了。”黄旭华说。
苦干惊天动地事,甘做隐姓埋名人。黄旭华埋头苦干的人生,正是中国核潜艇人不懈奋斗的缩影,他们是骑鲸蹈海的“无名英雄”。
核潜艇潜入深海,才能隐蔽自己,在第一次核打击后保存自己,进行第二次核报复,从而实现战略威慑。
1988年4月29日,我国进行核潜艇首次深潜试验。数百米深的深潜试验,是最危险的试验。
“核潜艇上一块扑克牌大小的钢板,深潜后承受的外压是1吨多。这么大的艇体,有一块钢板不合格、一条焊缝有问题、一个阀门封不严,都是艇毁人亡的结局!”
深潜试验遭遇事故并不罕见。上世纪60年代,美国核潜艇“长尾鲨”号便在深潜试验时沉没,艇上一百多人全部遇难。
对参试人员来说,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心理考验。为增强参试人员信心、减小压力,这位64岁的总设计师做出惊人决定:亲自随核潜艇下潜。
黄旭华说:“我不是充英雄好汉,要跟大家一起去牺牲,而是确保人、艇安全。”
这样的生死选择,妻子李世英全力支持。作为丈夫的同事,她也是第一代核潜艇研制人员的一分子。“我当然知道深潜试验的危险,但他是总设计师,他了解这个艇,他在艇上,遇到问题的话可以当场解决。”
一小时、二小时、三小时,核潜艇不断向极限深度下潜。海水挤压着艇体,舱内不时发出“咔嗒、咔嗒”的巨大声响,直往参试人员的耳朵里钻。
时任深潜队队长的尤庆文回忆当时情景,“每一秒都惊心动魄”。
尤庆文抱着录音机录下舱室发出的声音和下潜指令。黄旭华全神贯注地记录和测量着各种数据。
成功了!当核潜艇浮出水面时,现场的人群沸腾了。人们握手、拥抱、喜极而泣。
黄旭华欣然题诗:花甲痴翁,志探龙宫。惊涛骇浪,乐在其中。
1988年下半年,中国第一代弹道导弹核潜艇完成水下发射导弹试验,意味着中国真正具备了水下核反击能力。
黄旭华是第一代核潜艇船体设计总负责人,第一代核潜艇形成完整战斗力的总设计师,1958年核潜艇研制启动以来从未离开的“核潜艇人”。当人们称其为“中国核潜艇之父”时,黄旭华说“不敢接受”。
“我只是研制队伍中的一员。核潜艇的研制成功,是党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决策、领导的结果,是全国千百个科研、生产、使用单位自力更生、艰苦奋斗、无私奉献的成果。”
几十年风雨兼程,黄旭华说,他最遗憾的是没能将工作与家庭更好地平衡,“是一个不称职的儿子、不称职的丈夫、不称职的父亲”。
因为核潜艇研制是绝密项目,他对外闭口不提。30多年里,父母兄弟姊妹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。
1987年,上海《文汇月刊》刊登报告文学《赫赫而无名的人生》,讲述中国核潜艇总设计师的人生经历。黄旭华把杂志寄给了远方的母亲。
“文章没提我的名字,但是有‘黄总设计师’和‘他的妻子李世英’,我母亲知道这就是我。妹妹告诉我,母亲一遍遍地读,还把兄弟姐妹叫到跟前说,‘三哥的事,你们要理解、要谅解’。”
说起父母亲,黄旭华总是眼眶湿润。“有人时常问我怎样理解‘忠孝不能两全’,我总是这样告诉他们:对国家的忠,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。”
对于妻子,黄旭华充满感激和愧疚。
“我们在同一战线上,有相同的使命,我知道研制核潜艇有多难,不给他拖后腿,让他没有牵挂地去攻坚克难。”李世英说。
黄旭华爱孩子,但是他太潜心于核潜艇研制。那段时间里,女儿真切的感受是“爸爸回家是出差”,小女儿黄峻记得,最长一次出差将近一年。
“虽然爸爸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们,但他用行动教育了我们。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艰苦奋斗、自力更生、无私奉献的品格,这是我一生的财富。”大女儿黄燕妮说。
核潜艇是黄旭华一生的事业。他说:“这辈子没有虚度,一生属于核潜艇、属于祖国,无怨无悔!”
如今,黄旭华仍然每天8点半到办公室,整理几十年工作中积累下的资料,依然老骥伏枥。
黄旭华说:“当年搞核潜艇时有四句话: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,大力协同,无私奉献。听起来比较土气,但这是真正的财富。”
新一代核潜艇研制人员、“80后”高级工程师钱家昌说,黄院士呈现的精神品质,是一颗共产党员的初心,一个科技工作者的爱国情怀。新时代更需要老一辈核潜艇人那不惧艰难、无私奉献的精神,更需要他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和独特的创新基因。
“第一代核潜艇人筚路蓝缕,核潜艇横空出世,使我国摆脱了超级大国的核讹诈。”中船重工董事长胡问鸣说,他们所开创的核潜艇事业,继续以震撼人心的力量,激励着新时代的人们,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前进。
在黄旭华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,压着一张他指挥大合唱的照片。从2006年开始,连续几年所里文艺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,都是由他指挥全体职工合唱《歌唱祖国》。
记者问:“在您的心中,爱国主义是什么?”
黄旭华答:“把自己的人生志向同国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。”